寻生道·卷四·肝胆照
第五章
红芜幽幽叹息一声,手臂已悄然如蛇一般缠绕住身侧之人,鲜红指尖抚着君青衡惨白面庞,再加之他神色阴郁低沉,便更显可怖。她细语呢喃,恍惚间又似乎发出几声模糊轻笑:“阿衡,你可看真切了?”
君青衡紧咬牙关,眼珠不错地盯着远处那两人身影,一时只觉如坠冰窟。想他先前那样相信方多病,任是对方说些什么,俱都不曾有疑,现在看来,竟是如同鬼迷心窍了一般,这人也果然如阿姊所言,欺瞒于他……
“阿衡,你喜欢他,相信他,可他一心却只想利用你罢了。”那女声在他耳旁循循善诱,“从一开始,他便在哄骗你,若非如此,李相夷怎会在此处?”
“是……他骗我!”君青衡恨声道。他忆起先前在方多病面前是如何做派,竟还当真与他谈什么交易云云,殊不知到头来在那人眼里都不过是笑话罢了,何其愚蠢!一念及此,再看前头那两人依偎一处的身影,心中更是恨得直欲滴血。
点着鲜红蔻丹的手轻轻在他脸颊拂过,红芜又笑着按了按他发顶,样子倒浑似是在对待一条听话的狗。
“去吧,阿衡,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待青年挟了满心怨火离开,红芜却微微眯起眼,面上神情骤然疏冷下去。她最后望了一眼君青衡背影,慢悠悠转身,一步一步往相反方向走去,未久,那扇厚重木门在她身后缓缓闭上。
她站定脚步,目光淡淡扫视一圈。今夜星辉黯淡,只天上一弧弦月蒙蒙亮着,月色之下,红芜修长身影前赫然是数以百计着大熙装束的护卫,密密麻麻排开一片,手中皆持火把,火光冲天,在头顶铺开滚滚红云,映得红芜消瘦面庞上每一寸都纤毫毕现。
惶惶黑夜里,明明如白昼。
红芜回过头,默默注视着身后成群连片的木楼。此刻万籁俱寂,惟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音噼啪作响,平原大地之上一片朝霞蔚蔚,月亮的光芒也被掩去。
红芜望了一会儿,便收回目光,淡淡道:“烧了吧。”
火光映照之下,她眼角悄然有一滴泪。
“待此处焚尽……”她轻声说,“阿衡绝不会白白牺牲。我等南胤子民所在,即是故国;故国既存,便有归处。”
言罢,她招一招手,两名熙朝装束的护卫便将一人拖至她面前,那人身材娇小,软倒在地上,头颅低垂。红芜伸出两指,抬起她下颌,那晕迷着的人立时露出本来面貌,赫然竟是昭翎!
红芜面露微笑,柔声道:“万事俱全,动手吧。”
话音刚落,便有人在木楼四周泼了数桶松脂香油,空中霎时充斥了刺鼻气味。红芜却不再投去一眼,转身带着昭翎离开此处。
她身后先是一簇火苗,瞬息之间,烧成连天火海。
李莲花看见一滴水。
一滴水落下来,落在他眉心。还带着些微温度的、轻若无物的水,又从他眉间落到唇边,辗转成一抹苦涩的咸。
李莲花忽地睁开眼,见青山隐隐,碧水流波,四周有山岚浮岫,清静出尘,正是云隐山风光。他低低垂眸,手腕随意一挑,少师剑剑光流转,映在剑身却只一道模糊影子,看不清轮廓。
他凝望片刻,忽听有人遥遥唤了一声:“相夷!”
抬眼看去,却见不远处是个年轻男子,面目辨不真切,他身后则是一双中年夫妇,相携依偎,俨然是对恩爱伉俪,只是亦不能得见真容。
那夫人柔柔出声,唤道:“相夷,愣着做什么,快来。”
她身旁的高大男子负着手,气势威严:“你不是说,于武道上有些疑惑要请教漆木山前辈吗?怎么走得这样慢?”
李莲花默然良久,手中剑垂落,剑尖指地。
他轻声喃喃:“娘。”
“哎。”女人应了,声色温柔,“相夷,怎的还不过来?”
李莲花不语。李夫人便又唤:“爹娘和相显都在等着你,相夷,快来吧。”
殷殷切切,声声入耳。李莲花却仍旧置若罔闻,一言不发,站在原处动也未动。
他低垂着头,将少师剑缓缓收入剑鞘,尔后倏然轻笑一声:“不必了。”
说罢,他提着剑悠悠转身。岸边一阵清风拂过,湖水明净剔透,如一块无瑕明镜,然而耀阳当空之下,湖面上却照不出人影。
李家三人再无声息。
李莲花于水岸边行走。他步伐轻缓,悠悠然踏出一步,就在这一步之间,湖中宝镜倏然破碎,万丈日光轰然倾倒,云裂如帛。
天地倒转,万象更新。
“相夷。”
李莲花闻声望去,只见四顾门佛、彼、白、石四人分立下首,其后又有刘如京等一众旧时弟兄,离他最近的,正是素衣清丽的乔婉娩。她唤过一声,又含笑道:“将来在相夷带领之下,四顾门定能齐心并进,锄强扶弱,成为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。”
堂下众人听罢这话,纷纷叫起好来,一时间满堂喧哗。
“相夷。”乔婉娩就站在他身侧,笑容温婉动人,“你一直以来的梦想都是惩恶扬善,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,今日四顾门成立,本该是件好事,为何却不见你高兴?”
“哦?”李莲花摸摸鼻子,神色淡淡,“有吗?”
“自然是有。”乔婉娩抿着唇,认真道,“你已经是天下第一,此后四顾门上上下下,只你一人主事,无人能够分权,你想要做什么,想要怎么做,无人敢来置喙。这样的日子,岂非再好不过?”
李莲花点点头,微笑起来:“的确,是很不错的。”
尔后,他又在乔婉娩注视下轻描淡写道:“可惜我不喜欢。也许他会喜欢,但我不喜欢。”
周遭鼎沸人声霎时寂静下来。李莲花笑了笑,拔剑出鞘,一剑斩断堂中系挂着的红绸,一地鲜红流淌,浓艳如血。
转瞬间,堂下众人身影悄然隐去,李莲花最后投去一眼,见人们面孔模糊,神情木然,僵直如死。
乔婉娩只剩了一半身子,幽幽道:“天下第一,顺遂无虞,这样的一生,你不喜欢?”
“是不太喜欢。”李莲花收了剑,笑道,“纵然是很好的,大概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人生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忆起什么样的人或事,笑意淡了:“但我并非是他们。”
少女的身影倏然破碎。
时空再度轮转,一切化为乌有。
李莲花于黑暗中行走。黑暗即是纯粹的黑暗,没有烛火,没有星光,只有万物的始与终。他伸手,看不见手在何处;他拔剑,只听得见剑音清鸣,久久回荡于天地间。
他干脆盘膝而坐,支着额头,心间极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:不知小宝现下在做些什么?
于此心念转动的一瞬,变化顿生。
“李相夷!”
这声音是忽然炸响的,李莲花只觉腿上一沉,一双手按在他双膝上,接着来人也“扑通”一声坐下,脸颊圆圆鼓起,双眼瞪得很大,目不转睛地盯着他。
李莲花回望过去,忍不住摇头轻笑。
此时黑暗已然驱散,天光大亮,他置身于天机山庄别院中,身边几丛黄黄白白的野花开得茂密,对坐面前的赫然是气恼不已的方多病。
“李相夷,你为什么不肯收我为徒?”
方多病倾着身,浓眉紧拧,几乎要凑到李莲花鼻端:“为什么呀?你可是答应过我的,怎么如今说反悔就反悔?我可告诉你啊李门主,你再怎么不认,我也绝不会放弃的,我——”
李莲花揉揉眉心,直叹这假的怎么也这般聒噪,这般……
“方小宝啊方小宝。”他突地出声打断,目光落在对面之人莹白脸颊上,笑容柔和,“怎么还是这样会痴缠?”
可惜这个方多病不懂得他眼中深意,只一味拿圆溜溜的眼睛看他,嚷道:“李相夷,你为何不肯做我师父?”
李莲花恍惚一瞬,久久未语,便听方多病委委屈屈地问:“你答应过我,李相夷,你该不会忘了吧?”
李莲花摸摸鼻子,有点心虚:“没有,怎么会忘记呢?”
“你就是忘了。”方多病撇撇嘴,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,“我才不管呢,偏要缠着你。”
李莲花突然发觉,这个方多病显然比他先前遇见的所有人都要更加真实、更加生动,也因如此,便显出十分的可爱。
他微微叹息一声,温和道:“并非我有意食言,实在是你我如今,不宜再做师徒。”
那方多病追问:“有何不宜?”
李莲花看着他,笑了笑:“若是做了师父,为人师表,岂有再动私心的道理。”
“私心?”幻境所生的少年忽然一歪头,高束起的长发垂落在肩上,笑容狡黠,“什么样的私心?”
李莲花摸摸他的头发,没有说话。他站起身,手探至腰间,随意拔出一柄剑,剑尖在空中划出道冰冷却曼妙的弧度。
“你要走了?”少年仍坐在地上。他的面容逐渐隐去,像山间一抹雾岚。
“是该走了。”李莲花举起剑,剑身修长,剑镡上雕刻古朴繁复的纹样,并非少师,而是掠影。
“小宝虽然不说,但他会很想我。”他低着头,约莫是忆起某件旧事,笑意浅浅,“该回去了。”
他随手挥出一剑。
小楼中。
方多病听得君青衡这一番言语,又见此人神色癫狂、瞳仁灌血,显是气恨已极。他知晓以此人心性,断无可能再任他分辩,恐怕立时就要动手,偏偏于此紧要关头,李相夷似乎又被那引梦蛊制住,神色怔怔,全无反应。
不能再拖了!他登时下了决断,体内扬州慢瞬间灌注经脉,看似声势浩大,然而方多病再清楚不过:他如今仍未恢复,内力其实远远不足支撑一战,惟有在瞬息之间,一击得胜!
尔雅剑感应主人杀气,在鞘中发出嗡鸣。方多病心知成败在此一举,身后已无退路,苍白双颊上浮出淡淡晕红,脑中一瞬空白,竟是只剩了出剑的本能。
却在此时,身侧那人终于动了。
方多病猛然抬眼,见他向前轻轻踏出一步,衣角发丝无风而动,腰间掠影剑阵阵发颤,竟似下一刻就要出鞘!
君青衡不料有此变化,惊得倒退一步,脸色煞白,惊疑不定:“李……李相夷?”
方多病却痴痴望着,双唇几度开合,才终于脱口唤道:“李莲花!”
话音落下,他眼角无声无息滚下一行泪。
李莲花转头便见方多病双目怔怔,鼻尖发红,这一滴水竟好似直直砸落在他心上。纵然这老狐狸平素里惯常游刃有余舌灿莲花,到了此时,却也说不出怎样的甜言蜜语了,只轻轻唤了声“小宝”,将他手掌柔柔捏住,又道:“累不累?”
“我……”方多病鼻头一酸,极度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,身子微微一晃,险些软倒在了地上。李莲花稳稳握住他半截小臂,低声道:“我在,不要慌。”
“我才不慌呢!”方多病一张俊秀面孔苍白无比,脸上还沾着泪痕,双眼圆睁,嗔怪不已,“你别管我,那君青衡都快跑了!”
果不其然,君青衡见势不妙,趁两人交谈之时已运起轻功,跑出去直有数丈。李莲花看也不看他一眼,并起两指,随手甩出一道气劲,正中那人后心。
君青衡闷哼一声,直直仆倒在地。
方多病一愣,奇道:“你对他做了什么?”
“封了他两处穴位而已。”李莲花淡淡道,“不过是叫他动弹不得、内力尽失罢了。”
此招甚妙,且这一式隔空点穴的工夫高妙无比,方多病有心要讨教一番,可眼下到底不是时候。他压下心思,欲上前质问君青衡几句,却在这时隐隐嗅到一股呛鼻气味,面色骤然一变:“李莲花,是火!”
此间内室位于秋水寨最深处,不见火光,火焚的气味竟传至此处,可想而知火势何等猛烈。方多病不假思索,一把提起君青衡后领,又一手拉住李莲花,焦急道:“外头走水了!”
“哎,不着急。”李莲花笑着阻住他,方多病不知这人打的什么算盘,却仍是下意识听从了,手上一松,“扑通”一声,君青衡重重摔在地上。
李莲花淡淡瞥了那人一眼,温声询问:“你阿姊现在何处?”
君青衡闭口不言,怒视着他,方多病挠挠头:“你点他哑穴了?”
“没有啊。”李莲花无辜道,“是他不肯说。我可是特意留了一手,毕竟君少侠这张嘴,还大有用处。”
君青衡气得浑身发抖,脸上那片伤疤都更红了几分。
“你休想!”他恶狠狠道,“阿姊与此事无关,一切都是我的主意,你要待如何,冲我来便是!”
方多病嗤笑一声:“倒还有些情义。”
君青衡冷冷道:“我与阿姊相依为命,是彼此唯一依靠,你们便是杀了我也不妨事,可独独不能动她。”
李莲花微微一笑:“君少侠是重情之人。不过你也无需忧心,毕竟那位红芜姑娘已经放了一把大火,带着相思明月楼全部下属离开了此地,不知去向何方。是她先放弃了你,你自身,其实没有选择的权利。”
君青衡冷笑不已:“你若要激我,何苦用这般拙劣手段。”
“你好笨啊,君青衡。”方多病面露嫌弃之色,“你那姐姐早就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,若她一心要在此与你共进退,为何还不现身?”
君青衡决然道:“阿姊必定有她的道理。”
方多病听得一愣,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嚣,伴着杂乱无序的脚步声,接着便是有人遥遥喊道:“李先生,方少侠!”
石水声至人至,身后还跟着百十弟兄,浩浩荡荡一齐走进来。方多病见她身上衣物沾了灰黑,面上也略显狼狈,忙道:“辛苦众位走一趟,石姐姐,有劳你了。”
石水草草环顾一番,见笼中锁着许多人,景象凄惨,登时面沉如水:“不必。此案本来也在百川院管辖之下,即便不是为了救你,也合该来一趟。”
李莲花适时问道:“石院主,外头情状如何了?”
“空无一人。我们来时只余这大火,幸而不远处便有条溪水,救起火来倒也快。”石水满含疑惑地看他一眼,想必是察觉此人已非李相夷,只是眼下到底不便细问。
“如此一来,红芜姑娘的去向,当真是个秘密了。”李莲花朝地上那人笑笑,“不知她是否走得匆忙,无心之下,才将相依为命的亲人丢在此处。”
君青衡苍白着脸,嘴上依然百般不信:“我怎知她不是已经落入你们手中,被关进了一百八十八牢?”
方多病听得不甚耐烦,一把拎他起来:“这好办,我即刻便带你回百川院,亲眼看看你姐姐可在牢中!”
“不必了!”忽有人朗声道。方多病循声望去,来人居然是在青江镇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司徒礼,说来这位司徒刑探居功至伟,若非他当初送去一支信烟,恐怕方多病所计划之事一时还无法实施。
方多病一瞧是他,忍俊不禁:“司徒刑探,你也在此啊。”
司徒礼将身后之人拖出来,如实道:“我跟随石院主前来办案,路上遇见这厮,心想他必定知些底细,便一同带来了。”
这人被五花大绑,衣衫褴褛须发凌乱,形容狼狈至极,抬起脸来时却仍依稀看出是位熟人——
“贺兰宸?”方多病面色骤变,眼底掀起惊涛骇浪,“是你?”
李莲花一手稳稳扶住他肩膀,笑容温和:“贺兰前辈。”
贺兰宸一见是他,忽地发起狂来,声嘶力竭地喊:“蠢货,一群蠢货,你李相夷也不过如此,都被她骗了!都被她骗了!”
李莲花笑容不减:“前辈这是何意?”
贺兰宸啐了一口,眼角不住抽动着,咬牙切齿道:“那女人心如蛇蝎,又何曾将你李相夷放在眼里!从始至终,她要的是自己登基做皇帝,你们这些人,都不过是她用之即弃的棋子罢了!”
君青衡震怒,只恨穴道被点,不能上前将这人狠狠教训一顿:“老匹夫,休得胡言!”
贺兰宸狞笑三声:“姓君的,你徒为她劳心劳力,当初还百般巧言令色骗得我入伙,殊不知你自个儿才是最可怜的那个,如今我见着你,连恨的心思都生不出,只觉可悲!”
方多病蹲下身,客客气气地朝他行了个礼:“前辈还知道些什么?”
贺兰宸此时已平静许多,睨他一眼,冷笑道:“我为何要告诉你?”
方多病伸手替他细细理平衣襟,笑得十分乖巧:“我等四处打探也探不到的消息,前辈却轻松就能掌握手中,实在叫晚辈叹服不已。”
李莲花看在眼中,无奈轻笑。这方小宝如今也惯会耍些圆滑手段,也不知是同谁学了个十成十。
贺兰宸听得眉头舒展,轻捋胡须,笑着点头:“该是如此。也罢,不妨告诉你们,红芜可从未想过要你李相夷登基去做帝王这等痴事,她派出君青衡种种作为,不过是要扰乱所有人的视线,届时千万人目光都在你身上,谁会注意她做些什么!姓君的,枉你这般信她,她却从一开始就不曾交心与你!”
来晚了来晚了,为表惭愧我直接化身打字机,这两天把最后一章也更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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